燕麦粥粥

隨緣遂願

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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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烟雨迷蒙的过去,前程未卜的两个人,懵懵懂懂地牵手。

那会儿小园子不景气,他们俩一不占面貌,二不占活计,三不占脸熟,台下一般是零星的几个观众,还得是赶上风大雨大,园子票卖的又便宜,摆阔气的爷们干脆来避雨顺道喝几碗茶,吃些桃酥果脯,权当消遣,哪里把台上的当人物看待,瓜子嗑得震天响,热茶熏得颊上红,磨牙打呼噜晾鞋放屁,外头风飘雨摇,雷鸣电闪,雷声总闷闷地给雨点砸棚顶的咚咚咚伴奏……观众是没有一分毫听相声的“觉悟”的,三庆园仍挂着的反馈本上写的都是什么茶碎果酸,什么桃酥潮了,他们——张云雷和杨九郎,两个说相声的大活人,使相卖乖,柳活过门,吸引力还没爷们湿了的裤腿大,他们说相声,你三句,我一句,在大哥骂骂咧咧的“什么天儿啊!”里面,也在下台鞠躬逐渐响起的零散掌声里面。

张云雷从小学艺,太平歌词小曲小调样样精通,从他板正的脊梁上就瞧出来,孩子是一副硬骨头,打心眼儿里不乐意让人瞧不上,倒仓嗓子坏了唱不了,一梗身出门赚钱,刷碗洗盘子做面包卖冰棍,连盗版碟也卖过,看遍冷眼吃尽苦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甘来,他还希望自己能出息,遇见了杨九郎以后,希望自己能和杨九郎一起出息。

杨九郎比他大,听说在考进德云社拜师之前是听张云雷录磁带学的太平歌词,打心眼崇拜这少年老成的角儿,心甘情愿给他捧,和他一起的相声就能说得滴水不漏,下台之后和非主流时期的张云雷一起鬼混,从三里屯到后海,只有两个人,把着一张小圆桌,从霓虹初上喝到夜色阑珊,他家里经住祸祸,老拿家里钱补贴微薄工资,改善伙食是肯德基全家桶,吃到最后张云雷总要把杨九郎抻开,母鸡护崽似的剩一只奥尔良烤鸡腿半只吮指原味鸡,带回去给师父和郭麒麟,师父呵斥他乱花钱,故意绷着脸嫌东西油腻,张云雷说是九郎花钱,便一甩袖子转身上了台,至少多卖几张票去。

这样的日子春去春又来,凉透了一盏茶的功夫,少年的身量是春竹,不知不觉同着能耐本事拔高了,太高了,高得他们都以为会一直平淡是真,台上约定了长厢厮守,台下各奔东西各自成家,再为了儿女的人生奔忙,过一眼能望到尽头的生活,但大错特错,南京南,十米站台粉身碎骨的又被一百零八块钢板和数不清的手术线一分一寸拼了回去,已迷蒙着踱到了望乡台的魂灵被坐在医院手术室门口的小眼睛男孩吓了一跳,再向奈何桥走,他想到男孩哭了,眼睛肿得像桃,他从来没见男孩这样哭,他听见男孩在医院走廊里跺脚,骂一个叫张磊的,说他是傻逼,喝完酒还送站,喝他妈的酒,喝他妈的酒,怎么不喝死你?靠,我他妈说什么呢,我呸!张磊!!你活一天,我说一天……说什么?说相声吗?他接过孟婆汤,无端地往忘川水里看,混混沌沌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在往高处漾,男孩好像把河哭高了,独木桥颤颤巍巍的,他很怕掉下去,摔了孟婆汤掉头就跑,翔子,杨淏翔,翔子,翔子……他跑得飞快,没人追得上他,跑到身后不再是无边昏暗,跑到一片雪白的天地里,看见杨九郎一身刺绣的黑红大褂,小眼睛眨巴眨巴看他,也泛着亮光似的,脸上已经有褶子啦,九郎变成九爷,然确乎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少年,会在没节目的星期五晚上请他吃肯德基全家桶,会攒工资给他做身新大褂,薄荷绿的布料,杨九郎说衬他白,说角儿啊,多早晚给这羊驼的头发去了吧,一水儿黑多俊呢!

等着我,翔子。

等我醒了,我就给你留一顺毛,等我醒了,你说什么,我是什么,翔子!他拍拍那人的肩,对方笑得眼睛都没了,眼尾也堆起一道道的皱纹——你可不许跟别人跑了!虽然我老仗着小欺负你,你可不许跟别人跑,你要是跟别人搭档了,我就化成烟儿,天天在园子里搅和……我要是死了,你和别人搭档,哎,你得另找!翔子,我……

那人身边站出来另外一个黑红刺绣大褂的,举手投足一派大家风范,只右脚有点外翻,扬手开扇,惊堂木落,还未张口,满堂掌声如潮,这人只是笑,含着泪水的笑,头发斑白了,身板却不佝偻,年过半百,仍是反骨,掌声渐歇,他张口来,今儿个,是张云雷和杨九郎搭档的第三十周年……

再睁眼,浑身卸八块似的疼,看见孔云龙惊喜地破音,他醒了!小辫醒啦,医生!!!杨九郎,小辫醒啦……

他能一直记得杨九郎和他说的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的每一个眨眼每一个笑容,记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记到下辈子,下下辈子,刻在骨血灵魂里的痴念不入轮回。

“张云雷,你听好了,我说,你听。我不管你能不能站起来,只要你能站起来我就陪你说相声,要是万一,站不起来,呸呸呸,我也不说了,我干别的养活你。我……我永远陪着你。”

“我不离开你,放心吧。”

杨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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